6章再救
  夜色粘稠如墨，混杂着湖区特有的湿冷。并非单纯的寒冷，而是裹着细密水汽，往衣服纤维里钻，无孔不入。
  齐安冻得下颌骨都有些发僵，他暗自活动了一下腮帮，强忍着没有龇牙咧嘴，维持着表面镇定。脚下的碎石路湿漉漉的，借着月色，更添清冷。
  威尔逊却步履从容，甚至呼吸都更平稳，他侧头看了看齐安紧绷的侧脸，忽然伸手揪了一下齐安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，又扯了扯自己那件蜡棉夹克，有些诧异地挑起眉：“我们穿得差不多厚实，安。你们那儿冬天不也常零下十几度吗？这才零下叁度而已。”
  齐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：“湿度不一样。”京都冬天的冷是刀劈斧砍，这里的冷却是钝刀子割肉。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而且我们出任务，习惯了速战速决，不会在这种天气长时间户外。”
  “好吧，”威尔逊耸耸肩，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格外明显，“好在一次谈成了，你不用再来这鬼地方受第二次罪。”
  确实，那个红通人员最终松口，表示会择日随他们回国。但具体的时间、路线、交接方式，都属于绝不能外泄的内务。齐安只是扯了扯嘴角，未予置评。
  “这人我们没兴趣，”威尔逊仿佛看穿他的顾虑，双手插进夹克口袋，“天晓得他是怎么搭上里面那群老古董的线。不过……”他回头，意味不明地看了齐安一眼，“能从这里把人带走，你们本事不小。”
  说话间，两人已接近停车处，威尔逊伸手去掏车钥匙。
  就在这时——
  两道刺目的白光毫无预兆地从前方射来，猛地打在两人脸上，强光瞬间剥夺了视野。
  “Stop！Identity youself！”
  伴随着一声带着湖区口音的严厉呼喝，引擎声靠近。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他们面前，车门打开，跳下两个戴着大檐帽的安保人员。其中一人脸庞瘦削，手里握着的强光手电，光束毫不客气地在齐安和威尔逊身上来回扫动，尤其在齐安这个明显的亚裔面孔上停留得更久。另一人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，但那位置离腰间的枪套很近，经典的英军制式L85A2短突型号。驾驶座上还坐着第叁个人，轮廓模糊，但显然也保持着高度警戒。
  威尔逊立刻举起双手，但语气里带着被冒犯的不满：“我是戴斯·威尔逊，威尔逊男爵的次子。这片土地有我家族的部分权益。” 他边说边掏出钱包，抽出驾驶证递过去。
  对方接过，用手电仔细照着，又抬头对比威尔逊的脸。然而，核对之后，那削瘦脸安保人员的脸色不仅没有放松，反而更加凝重，手也按上了枪套。
  “据我们所知，威尔逊家族的封地和主要权益在湖区东侧，靠近凯西克镇，”瘦削男人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冷硬，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，“并不在这片属于贝德福德侯爵及其他几位阁下的核心区域。先生，请您解释深夜在此的原因。”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òs hu8.c ò m
  “我们只是晚饭后散了会儿步，”威尔逊的恼火开始浮现，但他努力控制着语气，“这里的部分景观道路属于内部通用，尚未明确划分到具体家族的私产名录下，难道散步也违反规定吗？”
  这话听起来合理，却有一个明显的漏洞。此刻已近午夜，室外气温零下，谁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散步。更何况，两人衣着虽然厚实，却绝非适合长途漫步的装扮。
  “理解。那么，请问您二位是从哪个方向散步过来的，大约走了多久？”瘦削男人换了个方式，语气依旧礼貌，问题却更加深入。
  这实际上是在委婉地盘问他们的来处。
  威尔逊一时语塞。这片湖区领地错综复杂如迷宫，家族间的历史协议和默认边界盘根错节。他少年时代虽来过几次，但多是社交季的度假，对具体的道路网络和小径分布早已记忆模糊。
  气氛陡然凝滞。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  “实在抱歉，先生们，”瘦削男人见威尔逊答不上来，声音里多了几分强硬，“今晚区域内有重要私人聚会，安保级别全面提升。为确保安全，恐怕需要麻烦二位随我们回去一趟，我们需要进一步核实身份信息。”他朝同伴使了个眼色，后者已经隐隐形成了夹击的站位。
  齐安的心沉了下去。他国警方人员，在未经报备或许可的情况下，出现在英国贵族享有特殊司法权的私人领地边缘，目的还是与一名红通人员接触。一旦暴露，不仅个人面临被指控“间谍活动”或“非法执法”的严重风险，整个引渡行动都可能横生枝节，甚至引发外交纠纷。
  面前两个，持枪，训练有素；车上还有一个。自己赤手空拳，威尔逊未必愿意或能够武力对抗；夺车而逃的成功率极低，且会立刻坐实可疑的罪名，给对方合法开枪的理由。
  他眼角余光迅速评估局势。
  必须先通知外围接应的同事。齐安左手极其轻微地移动，试图按下藏在衣领的微型通讯器按钮。
  然而，他手指刚动——
  “Freeze！” 厉喝声炸响。两支手枪几乎同时抬起，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对准了他。车上那名安保人员也迅速推开车门，半蹲在车体后作为掩体，手中的步枪已指向这边。
  空气冻结了。威尔逊的呼吸也变得粗重，他举起双手，试图解释：“嘿，放轻松，伙计们，这一定是误会……”
  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，齐安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，能感觉到冷汗正从脊背渗出，激成冰碴。
  就在这时，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。
  柔和的银色车灯划破黑暗，一辆线条流畅的凯迪拉克轿车缓缓驶来，最终停在了旁边。车窗降下，清晰冷静的女声用英语问道：
  “这里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  下车的那名安保人员立刻小跑过去，弯下腰，对着车窗内低声说着什么，显得异常恭敬，态度与方才的强硬判若两人。
  片刻，凯迪拉克的车门打开。
  一双包裹在黑色麂皮长靴中的纤细小腿率先踏出，踩在湿冷的碎石上。随后，整个人从车内出来。她穿着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，领口镶着银狐毛，长发随意的披散着，月光下衬得她脸颊瓷白。
  竟然是她。
  怎么会是她？
  顾澜听完了安保人员的汇报，目光淡淡地扫过被枪指着的齐安和威尔逊，然后迈步，高跟鞋敲击碎石的声音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  “他们是我母亲邀请来参加今晚仪式的客人。”顾澜开口，语气随意之中还带点不耐烦，“威尔逊先生是专程从伦敦赶来的。你们把人扣在这里盘问是什么意思？威尔逊先生必须连夜赶回卡莱尔市，否则无法搭乘明早第一班火车返回伦敦，耽误了重要事务，你们能负责吗？”
  “本廷克小姐，”瘦削男人认出了她，语气稍微缓和，但疑虑未消，“据我所知，贝德福德侯爵与威尔逊男爵似乎并无深交，侯爵阁下怎么会邀请……”
  “侯爵阁下邀请哪位客人，难道还需要事先向你报备？”顾澜打断他，微微扬起下巴，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直视着对方，语气里的不耐烦变成了明显的责备，“威尔逊男爵是受我母亲的私人邀请，专程从伦敦城赶来的尊贵客人，这层关系，难道也需要向你详细说明？诸位若心存疑虑，尽快去核实。但在核实清楚之前，怎么可以如此怠慢客人。”
  核实？这种团契集会，根本不会有公开的宾客名单。许多与会者身份敏感，行踪隐秘。所谓的核实，几乎无从下手，甚至连侯爵本人都不一定能全部认识，更多是依赖圈内人的担保和信用。
  瘦削男人脸上闪过犹豫。他看了看顾澜，又看了看面色不虞的威尔逊，最终，权衡利弊，他缓缓放下了枪，示意同伴也收起武器。
  “抱歉，本廷克小姐，威尔逊先生，今夜情况特殊，职责所在，多有冒犯。”他侧身让开道路。
  危机暂时解除。
  顾澜却并未就此离开。她转向威尔逊，微微颔首，姿态优雅：“威尔逊先生，今晚让您遭遇如此不愉快的插曲，是我方安排不周。请允许我用车送您一程，略表歉意。”她说着，亲自走到凯迪拉克后座，拉开了车门。
  威尔逊明显松了口气：“真正的绅士从不拒绝淑女的好意，尤其是一位如此美丽且慷慨的淑女。那就麻烦克里斯塔小姐了。”他顺势恭维了一句，从善如流地坐进了温暖的车厢。
  齐安也跟了进去，车里暖气很足，将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紧张隔绝在外。刚才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开始回暖，血液重新奔腾起来，与胸腔里依旧狂跳的心脏一起，喧嚣不止。
  威尔逊坐稳后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内的装饰，又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迅速后退的黑暗林地，开口道：“再次感谢您，克里斯塔小姐。您的车可比我那辆老伙计舒服多了。说起来，我的车还留在那边……”
  顾澜从后视镜里对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，矜持而疏离：“您不用担心，威尔逊先生。”银色轿车平稳地滑入夜色，“您的座驾稍后我会派人送到。只是现在，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区域，以免再生枝节。”
  “当然，当然，真正的绅士绝不会反驳一位如此体贴的淑女的安排。”威尔逊从善如流，又略带恭维地说，“久仰大名，今晚能认识您，实在是意外之喜。希望日后在伦敦，能有荣幸请您喝一杯咖啡。”
  顾澜握着方向盘，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，继续说道：“既然威尔逊先生如此通情达理，不知我能否再冒昧提一个请求？”她顿了顿，语气变得更为正式，“期待能有机会与您进行一次正式的会面，就一些有关于专业的问题请教。不知您近期日程是否方便？”
  威尔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，笑容更深了些：“能为美丽的本廷克小姐解惑，是我的荣幸。回伦敦后，请务必让您的秘书联系我的办公室，我们一定尽快安排。”
  齐安坐在后座另一侧，始终保持沉默。他的目光，却一直牢牢锁定在后视镜上。镜面里，只能看到顾澜小半张专注开车的侧脸，挺直的鼻梁，抿着的唇，还有那双映着窗外流动光影的眼睛。
  如果她此刻，哪怕只有一瞬间，从镜子里看他一眼，他们的视线一定能相遇。
  可是一次都没有。
  她的视线从未偏离前方的道路，完美地扮演着礼仪周到的英国淑女，与后座的客人保持着泾渭分明的距离。
  银色凯迪拉克无声地驶出密林环绕的私人领地，最终停在了镇口他们最初汇合的那片碎石空地附近。远处，那叁辆黑色捷豹依旧停在那里，接应的同事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辆陌生的豪车，正保持着警惕观察。
  威尔逊道别后下了车，很识趣地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。
  她转过头，这一次，目光毫不避让的看向齐安。车顶灯没有开，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和窗外远处路灯渗入的微弱光线，还有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  “今天是主洗礼节。”她开口，这次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。
  齐安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  “今晚，有世袭的贵族，下议院的议员，金融家，主教，还有，有一些名字不能出现在任何公开记录上的人。”
  她微微向前倾身，距离拉近，齐安甚至能闻到她发间冷冽的香气。
  “如果你刚才把证件拿出来，或者亮出你的护照，哪怕只说一句汉语。”她的语气很轻，似乎在讲恐怖故事。“你会被当场认定为间谍。不，间谍或许还需要审讯。你会被直接枪决，今晚在场的每一个人，都会证明你从未出现在这片土地。你的灵魂会和身体一起，永远沉在温德米尔湖最冷的湖底，不得安宁。”
  在车外偶尔掠过的光影下，她的眼角似乎泛起了红。
  “到了那一步，威尔逊阁下也救不了你。因为，他也会被拖下水，自身难保。”她深吸一口气，靠回驾驶座，声音低了下去，却更沉，“这里不是中国，齐安。这里的规则，从不写在纸上。”
  银色凯迪拉克悄无声息地驶入茫茫夜色，很快消失不见。
  齐安站在原地，寒风吹透了大衣，他却仿佛没有知觉。直到同事小刘焦急地跑过来，连声询问发生了什么，他才恍然回神，摇了摇头，跟威尔逊一起，沉默地走向自己的车。
  关上车门，将所有的寒冷和窥探隔绝在外。他双手紧紧握住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脑海中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那个声音，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  “齐安，我又救了你一次。”
  ***
  银色凯迪拉克行驶在小路上，路过了那辆威尔逊的路虎卫士，没有停车，反而驶入侧边的私人小路，最终停到了某户别墅打开的后院里。
  顾澜将钥匙递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华裔老人。老人穿着朴素的家居服，头发花白，面容清癯，眼神温和却透着一股阅尽千帆的彻悟。
  “谢谢您的车。”
  “是我要谢谢顾小姐，”老人接过钥匙，声音平稳，“提供这样安全又有分量的场地，安排这次会面。让我这把老骨头，临走前还能办成一件心事。”
  “举手之劳。”顾澜淡淡一笑，“只是有些可惜这院子里的花，再也不能将它们开放在春日的美丽献给主人了。”
  “人老了，总想叶落归根。”见顾澜露出不解的神色，老人解释道：“就是树上的叶子，掉下来，总要落到树根旁边的泥土里。人老了，也总想回到出生的地方，在那里去世。”
  顾澜依然蹙着眉，她想了想，说：“我出生在美国，可我在英国长大。如果有一天我死了，我想，我不会特别想专程回到美国去死。”
  老人看着她年轻的脸庞，没有再试图解释。
  “以后，我不在了，您就彻底忘了顾家这回事吧。”他温和地说，像在嘱咐一个孩子，“在这里，用您喜欢的任何身份，好好活下去。”